面对反对派的示威抗议，埃及军方逼宫，宣布民选总统穆尔西下台，并软禁他和穆兄会重要领导人，导致空前的宪政危机。埃及民主转型也由此遭受重创。但穆尔西的出局，并非意味着和平的降临，而是更大危机的开始。穆尔西支持者和反对派支持者之间的冲突随之而起，愈演愈烈，上周五已造成至少36人丧生，1000多人受伤。

在反穆巴拉克运动中被削弱的军方权威，在新一轮埃及政治斗争中进一步显现出来。高调介入政治、解除民选总统职务后，埃及军方不得不在一系列的后续反应中改变自己的强势作风，继第二军团指挥官宣示向穆尔西效忠后，第二军、第三军军长也要求军方高层与穆尔西进行政治谈判，寻求政治解决当前冲突的路径。反对派主要领导人巴拉迪和萨巴希也敦促军方尽快与穆尔西达成解决方案。在此情况下，军方提出了释放穆尔西的条件，寻求与其进行正式对话。军方的核心目标是，要求穆尔西放弃总统职务，停止目前宪法，提前举行大选，其支持者不要继续制造暴力事件。

埃及穆兄会表示永远不接受军方强制解除穆尔西总统职务的决定。在失去重要领导人的情况下，穆兄会仍能组织起大规模的和平示威活动，并与反对派支持者展开激烈的街头斗争;埃及第二军团指挥官声明效忠穆尔西总统;临时总统曼苏尔在穆兄会明确反对之下突然改变先前有意任命反对派领袖巴拉迪任总理的决定。他们都在表明民选总统穆尔西和穆兄会在埃及仍具有重要影响力，在今后政治局势的发展中仍将是一个重要的玩家。

同样，军方的和解方案显然也未被接受，埃及局势继续动荡。那么，应该如何描述埃及现状，它的未来走向又是什么?

首先，埃及正面临深刻的宪政危机。在反对派组织示威活动后，军方超越宪法强行干预政治，解除总统职务，组织临时政府，并将持续影响埃及政治，直到恢复宪政秩序。埃及民众对穆尔西日益独裁的倾向产生警惕并采取行动表达自己的意志，都还在合法的范围内，但随后的方向被人为逆转。军方以人民抗议的名义将一个民选总统拉下台。这就开了宪政的不好先例。在宪政体制下，人民有权推翻自己不满意的政府，但要通过合法的机制、程序和途径进行，任何人都没有逾越宪法、法律的权力。军队只能在国家宪政秩序遭到破坏、社会进入严重不稳定状态情况下，才能作为终极稳定力量依照宪法和法律规定发挥作用，但也不能对平民施加暴力。埃及军方的作法无疑是老毛病重犯，是对宪政权威的严重挑衅，让人怀疑它在这场社会冲突中究竟负有何种责任。在此基础上能否迅速有效地重建宪政秩序，恢复社会稳定，并摆正政府和军队的位置，都在未定之数。

其次，埃及正面临深刻的民主危机。埃及各方政治势力都在利用民粹主义，号召支持者进行街头抗议，并在和平示威无效的情况下，转而采取暴力方式，激化了政治和社会冲突。宪法、法律和制度对民主的约束统统无效，这既造成了社会的暴民化和民主的无序化，也为军方发挥社会稳定力量的作用创造了机会，可以说是贻害无穷。埃及革命为民主制度的实施打好了非常好的基础。在这种情况下，各方政治力量本来都应该珍惜民主成果，保持更多的耐心，并支持采取和平示威请愿的方法，寻找通过宪法和法律渠道解决问题的方式，包括罢免总统职务。但随着街头示威的暴力化和军方的介入，埃及民主的法制化、制度化进程受到严重影响。在恢复宪政秩序的同时，能否将民主从无序导向有序，改变暴民化倾向，对各方都是严峻的考验。

第三，埃及正面临深刻的社会危机。宪政失效和民主失序，将会加剧由于穆尔西不善施政所导致的经济、社会危机，使之进一步激化。埃及社会尚未从后穆巴拉克时代走出来，对长期稳定的政局后遽发的社会冲突，仍无法适应并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和路径，而是从暴力走向另一个暴力，如此恶性循环，在相当长时间里将会持续。各方政治力量欲掌握政治主动权，所仰赖的正是街头运动。他们从阿拉伯之春中尝到了甜头，在后穆巴拉克时代、宪政秩序已经建立后，仍然按照过时的老办法行事，一方面说明他们缺乏政治责任感，过于急功近利，另一方面也说明埃及的民主仍很稚嫩，宪政和法治仍很脆弱，需要进一步加强朝野和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的磨合，营造健康的宪政和民主制度实施环境，为宪政和民主的成熟和完善存留足够的时间。

埃及最需要做三件事。一是迅速终结当前的危机，各方政治力量就和平解决问题达成妥协方案，恢复宪政和法律秩序。二是埃及军方兑现承诺，永远远离政治，并在政治谈判中以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为重，在各方政治势力之间保持中立，促进当前危机的和平解决。三是树立宪政的绝对权威，开展公民教育，训育民众的尊法守法和民主习惯，为宪政和民治制度的长效实施创造条件。

那么，埃及目前的乱局会持续多久，将会如何解决，核心在于如何定位军方在国家的角色。有几种可能性：军方势力借此机会坐大，组织军政府，直接从政;军方恢复传统影响力，幕后干政，并支持民选政府前台执政;军方恪守远离政治承诺，与穆尔西成功达成妥协，支持重新举行大选，支持新任总统就职，并在大选后退出政治。

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下，第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二种可能性极大，埃及军方作为表明其对政治恋恋不舍，特别是塞西作为穆尔西提拔的少壮派军官之所以矛头转向，就因为军队的既往本性在作怪，就是渴望在埃及政治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从目前它试图按照自己的方式主导政治也可看出;第三种也存在一定可能性，但是在在第二种可能性进行之中，各方政治势力在驱逐军方在政治上的发言权的问题上达成共识，并成功迫使军方在政治中作壁上观。各方政治势力经过一定时间的磨合，更加成熟理性，并就和平解决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埃及宪政和民主制度走向有序轨道。

我认为，上述三种情况并非非此即彼的关系，很有可能在最初是第一种情况，不久转向第二种可能性，然后在经过相当长历史的博弈后，埃及最终走向第三种描述的情况。

附：

关于埃及乱局的微博对话

针对埃及乱局，在微博上与杨凤岗、章文、王业龙诸先生有两个小小的对话。其中涉及到埃及乱局的实质、埃及乱局中军方的角色和作用等。摘抄如下：

之一

@丁咚2010：埃及军方宣布穆尔西下台，这是民主制度在埃及的挫折和耻辱。人民有权推翻自己不满意的政府，但要通过合法的程序和途径，而不是让军方超越宪法干政。这是因为革命之后埃及已经建立了初步的宪政体系，完全可以正确的方式解决问题。

@杨凤岗：在宪政尚未落实之时，有宪政意识、有胆识的军人尝试扭转政局，未尝不可。或许违背宪政下的严格分工，但是特定时局或有特别正当性。

@丁咚2010：杨老师的观点颇有道理，不过我认为，需要在一切合法手段都采用之后无效并导致混乱之局，方可仰赖军队作为终极稳定力量的作用，以免人民涂炭。

@杨凤岗: 同意。

@媒体人王业龙：穷尽合法手段后，方可仰仗军队，否则会像泰国一样，军变不止，民主难立。

@丁咚2010：穆尔西和军方矛盾由来已久，军方如此早就介入，难以摆脱参与幕后策划至少鼓动的嫌疑，作为政争的一方，这样做是不光彩的。其次，埃及民主制度需要从乱到治的历史性更替，需要给它时间进行磨合，如此早的军事介入，不仅强化了军方势力，而且使得民主制度自身的完善失去了机会。

@杨凤岗: 纽时报道，Sisi将军获得诺贝尔获奖者、穆斯林和基督徒领袖、大法官等众多支持。

军方行动颇具争议，但是支持军方行动的民众更多。穆尔西日趋独裁，别无他策。

@丁咚2010：看来埃及的民主转型并不顺利，还需要几个回合才能走上正轨。埃及的后革命时代在中东有典型意义，希望走好。

之二

@丁咚2010：埃及军方声明好：绝不袭击人民——所有国家军队都应遵循这一底线要求，它既是道德的，也是法治的表现。

@章文的文章：这点值得肯定，但军方此次直接罢黜民选总统，埋下严重冲突后患，非常不妥。

@丁咚2010：军方在危急时刻选择站在人民而不是当政者一边，从这个角度说，它是道德的。其次，军队担负了终极稳定力量的责任，出手稳定局势在宪政下也是可行的。关键在于何时出手。个人认为，军方出手过快，是其真问题所在。

@杨凤岗：是啊，就怕军方只是为了军方自身利益。

杨凤岗：美国普渡大学社会学教授，中国宗教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

章文：资深媒体人，曾任《南风窗》记者，《中国新闻周刊》采访部主任，《新世纪周刊》副总编，新华社《环球》编辑部主任、主笔。

王业龙：上海圣大燕园文化公司总经理 北京大学出版社副编审。